李文亮，遼寧北鎮人，武漢市醫院眼科醫生，武漢肺炎最早的whistle-blowers之一，今夜因感染武肺去世，終年僅僅三十四歲。
兩星期前我寫了一篇臉書狀態：「開學第一天，我跟學生講切爾諾貝爾（車諾比）核災，沙士，還有武漢肺炎，講後極權社會的消息監控，講哈爾維說的「異見」（dissent）：所謂異見人士，只不過是普通的作家﹑詩人﹑工人﹑醫生﹑老師﹑社會學家﹑物理學家，都是在做自己覺得必須做的事的普通人，但無意中跟權力正面衝突而已。我想起沙士的whistle-blower蔣彥永醫生。他沒有想過要成為甚麼異見人士，他只是一個將在301﹑302醫院裡所見所知說出來的老軍醫。後來他就被貼上了『異見人士』的標籤。
在這樣的社會，講真話的代價太沉重。十七年後，連這樣的醫生也不見了。」
寫得太粗疏了，也太武斷。李文亮醫生不也就是這樣的人？我想他不是故意要當異見人士，也不是有意要跟權力對著幹。他只是將自己所見所知誠實地講出來的醫生，是一個對專業和知識有所尊重的人。所謂異見，用哈維爾的話說，不過是聰明善良正直的人在實踐生命的過程中經歷的一種生存狀態。
上星期帶學生讀完哈維爾名篇《無權者的權力》（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在堂上我解釋給學生聽的，還比我自己寫出來的細膩。學生問我，哈維爾為甚麼在批評後極權社會之餘，也批評西方社會，明明西方世界的人有言論自由，可以講真話。我說，哈維爾活在共產捷克，自然對當局對言論和出版自由的鉗制有尖銳批判；但西方「自由」世界的人，也不一定能覺察無形中影響自己思想﹑行為與判斷的意識形態和習慣，甚至因為「自由」的幻覺而對自身的行為更無反省。在每一個社會，不管是「共產」後極權還是西方的自由民主社會也好——有自我省思能力，邏輯思考能力﹑聰明善良而對真相有無比執著的人，總是在極少數。我說的是極少數。而人云亦云的人永遠是大多數。
但在現今中國，這麼困難的社會，願意說真話的人還是在。這是生命與意志本身最美麗之處。體制模塑我們，限制我們，甚至有時迎頭痛擊我們；但無論在甚麼社會，總是有特別有生命力的人嘗試去踢動那塊鐵板。
出生成長於殖民地最後十年，我自小就常常想像，假如我生在中國，不知今天會長成怎樣。我還會是我嗎？那些叫人又愛又恨的充滿稜角不平則鳴的性格會被磨平嗎？我不能完全肯定。但也因為有這樣的想像，我從不批評別人不反抗。成長於相對自由社會的人，不也尚且不一定有講真話的勇氣？
有留意微博的朋友都說今夜微博炸開了。有人說要禁止立法禁止「謠言」罪（現在香港警察也用學著以「造謠」名目抓人了），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為李醫生的訓誡平反……然後有人呼籲全社會發起「講真話」行動。我看到後怔了一下。不是要一把火燒掉趙家樓，是要講真話。這大概是所有訴求中看得最深，想得最遠的一個。
時時感慨「好人一世平安」只是口號，真實世界是殺人放火金腰帶，壞人一世平安才是亙古不易的真理。然而在這麼困難的環境，總有人前仆後繼地去講真話。在香港，在中國，在共產捷克，在每一個時代與角落。
今夜網上網下所有眼淚就獻給所有在實踐生命的過程中與權力迎頭撞上的人。
李文亮醫生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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